殊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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殊途
1.
清晨一大早醒來，張良已經不在身邊，我若有所失地撫摸著他早已涼透的床鋪，心裏邊不是滋味。
他總是這樣，似乎從來不願在床上多留片刻，讓我纏他，於是每日都在我醒來之前就不見了，或是我比他提前一些，他也總有理由早早離開房間。
相國府的侍女伺候我洗漱，我順道問了張良的去向。
“公子出去了。”
他常出去，往往一去就是一整天，尤其這兩年做了內史更為頻繁。我也習慣了，不再追問，即便再問下去，她們也回答不出來。
跟往常一樣，我晨昏定省給張開地行禮。
“良兒這孩子又出去了？長薇，辛苦你了。”
張開地老生常談地開解我，我沒有多餘想法地搖搖頭，“是長薇讓祖父操心了，該是長薇不是。夫君有正事要做，長薇幫不上忙，不敢言及辛苦。”
張開地開心地一捋胡須。
想一想，我嫁入張家已有三年。我們二人是自小訂的親事，少時見過幾面，到了及笄，不出意外地，張家前來納彩，提及我們二人的婚約。
張良大我兩歲，張家納彩之日他也來了。妹妹長楓扯著我去前廳，偷偷隔著屏風看他。少年身材頎長，挺立時如松柏玉石，卓然一股風度。即便抱著納彩的雁，行止之間也不輸於在場任何一個人。
我看得心喜，正巧他往我方向瞧了一眼，頓時羞澀地低下頭來，拉著長楓趕緊跑了。
“阿姐，你看到沒，他在對你笑，肯定是喜歡上你了。”
長楓向來口無遮攔，我心頭小鹿亂撞，趕忙捂住她的嘴。
納彩之後，我與張良的婚期很快定了下來。直至昏禮之日我二人行禮，我才真正看清他的樣子，唇略薄，家中老人常說，唇薄之人生性涼薄。一想到這，我頓時有些許不自在，又見燭火之下，他一雙鳳眼望過來，似笑非笑。
“長薇。”
第一次有人叫我的名字叫得如此好聽，那些不好的登時被我拋到九霄雲外。
他摟著我，我羞怯地擡頭看他，迎向他微涼的薄唇。
第二日清晨，我起床已見他洗漱完畢，背對著我，不知道在想著什麽。
這是我唯一一次見他不過於急切離開房間，往後的日子卻都如今日這般。
除去這點，其實張良作為夫君而言，並無可挑剔之處。天冷時會為我添衣，會註意到我是否身體不適，但很多時候，我都覺得他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履行職責一般。他只留意這些外在的，從不問我過得開心與否，或許，這對於他來說並不是很重要。
我也不知他算是待我好還是不好，長楓問我時我也答不出來，以免家人為我擔心，我忖思了片刻，還是應了話，“子房待我很好。”
從娘家回相國府的路上，聽聞司寇府出了事，我心尖一緊，想到了昨晚的事。
他昨夜裏很晚才回來，我躺在被窩裏，猛然被一雙手圈住，黑暗中有人親吻著我的脖子。我乍然一驚，細聽呼吸是他才放松下來。
“夫君。”
我欲起身點燭，又被他一手摁下，“就這樣，別點。”
語氣中似乎有許多煩悶，我聽從他的話，乖乖承受著他的撫弄。
“怎麽了？”
他不答，只是動作更為熱切，我有些承受不住，嗚咽著咬了他肩膀一口。他這才驚醒過來，對我說了聲抱歉，將所有動作緩了下來，安撫著我的身體。
如此想來，他說不定是因為司寇府的事煩心，當下命人調轉馬車方向，朝司寇府去。
韓非就在門口吩咐著什麽，禁衛軍擡著一具屍體經過馬車，我看了一眼，也顧不得舉止是否得體，從馬車上跳下去。
韓非楞了一下，笑道：“不愧是顧將軍的長女，虎父無犬女。”
“九公子過譽了。”我家世代為武將，我和妹妹雖如新鄭所有大家閨秀般撫琴弄墨，但父親還是依照家中舊例教我們些拳腳功夫。
“子房在裏面。”自是一葉知秋曉得我是來找張良的，韓非不等我開口，便為我指了明路。
青衣如春天新芽，張良洗著手，染紅的液體從手心手背滑落到木盆裏。
我緊張兮兮，“夫君。”
略是詫異我會到來，壓下眼底的異樣，張良擦幹凈手，笑了笑，“長薇怎麽來了？”
見他無事，我放下心來，向他行了個禮，“長薇擔心夫君。”
張良慣常淡淡一笑，沒有多餘情緒，“不過是處理了個潛藏在韓兄府中四公子的細作，長薇不必擔憂。”
我下意識看向他的手，他雙手洗得很幹凈，指節分明，骨肉勻稱。
其中細節若是我問，他恐怕礙於情面會多說幾句，但我不願惹他不快，也不再多說，向韓非告別回家。
張良比往日回來得早些，我打算向張開地進禮，聽到張良在他房中輕微的聲音。
“代大匠斫者，希有不傷其手矣。如今看來，良非代大匠者。”
張開地輕嘆，“良兒不如為大匠者。”
張良半晌沒說話，我順勢輕叩房門，告知他們我來了。
2.
長楓過來看我，瞧見張良又不在，不由替我埋怨，“內史這官這麽忙嗎？每次來都不在。”
我心裏亦是落寞，又不想妹妹看出來，戳了她額頭一下，“子房可不像你，成日游手好閑。”
長楓是個沒心思的，不一會兒便被我拐跑了話題，不說張良的事了。她明年便要及笄出嫁，家裏為她選好了人家，兩邊見過幾次，倒也還談得來。
晚上張良回屋與我溫存，我隨口與他提了一嘴。
張良沈吟片刻，“可是宗正徐大人的長子？”
我窩在他懷裏，“正是。”
張良撫了撫我的發梢，難得摟著我睡了。
沒過幾天，阿爹派人請我和張良回家一趟。家裏鬧翻了天，長楓吵著要解除婚約。宗正徐大人的長子屢次被人發現流連紫蘭軒這種風月之地，還不巧地被長楓撞見了。
長楓自來是家裏受寵的，哪裏受得了這種侮辱，連連喊著“這樁婚事不作數了”。
阿爹阿娘勸不成，心裏估摸著也不大想勸，便叫了我和張良來，商量著解決法子。
“退便退了。”我怕其中有誤會，臨來之前托張良派人調查過此事，張良的人回稟傳言屬實。
我抱著長楓安慰，“這樣的人要他作甚，妹妹不受這樣的委屈。”
長楓從小跟著我，她傷心，我比她還難過。
長楓聞言眼淚憋不住了，哭了好一會兒才停息。
阿爹望向張良，“子房，你的意思呢？”
張良緩了緩，“長薇之意便是良之意。”
阿爹阿娘深感安慰，為我嫁了個善解人意的好夫君。
我一時也是喜上心頭，但就在他低眉垂首間，預感事情似乎並沒有那麽簡單。
張良說了退婚的事交由他去辦，阿爹阿娘歷來信任他，便不再過問。
徐大人長子尋花問柳一事在新鄭鬧得沸沸揚揚，連韓王都問及，這讓徐大人幾乎下不來臺。如此一來，長楓名正言順退了婚事，宗□□也不敢多說什麽。
張良提議長楓最近少出門，以免旁人亂嚼舌根。以前出席宮中宴會，紅蓮公主都會讓我帶上長楓，這段時間也沒提過。
後來我才知道，紅蓮公主是直接偷溜出宮找長楓出外游玩了。她是公主，要帶長楓出去，阿爹阿娘不好說什麽。
過了年，新鄭基本沒人提及這事，張良提議再給長楓尋一門親事。
正覓著人選，奉常大人帶了大雁來下聘。
長楓絞著手，難得扭扭捏捏，隔著屏風欲看不看。
我心中頓時豁亮，打趣她，“何時見過奉常大人？”
“紅蓮讓我陪她出去玩，我掉進水裏，是奉常大人救了我。”
長楓落水的事我完全不知道，阿爹阿娘似乎也不知，我隱約覺得有些蹊蹺，又沒有辦法證實。
有了救命之恩，同樣身為朝中之人，阿爹對奉常大人的風評還算是滿意，這樁婚事很快定了下來，六禮行完，長楓嫁給了她心儀之人。
3.
家中就我和長楓兩個姐妹，長楓也出嫁了，我怕阿爹阿娘寂寞，時常回府裏探望。
我嫁給張良多年無所出，張開地那邊偶爾念叨過兩次，阿娘也常念叨，回去後，一時忍不住，在屋裏悄悄抹了淚。
張良回來，我一時未能抹去淚痕。
“何事引長薇難過？”
見遮掩不過去，我便將事情說了，張良沈默了片刻，不鹹不淡掃了我一眼，“長薇想要孩子嗎？”
忽然間，我心窩有些冷，他怎能，如此不在意這種事情？仿佛我是一件物品，他問我想不想只是為了讓這件物品更好使些。
這一刻，我想，如果我說我想要，他會給我一個孩子堵住悠悠之口，他對那個孩子也會如同對待我這一般，不帶感情傀儡般地疼愛——可我知道，這並不是他想要的。
心中五味雜陳，我搖了搖頭，如果孩子的父親也並不真心想要他，他來到這個世上還有什麽意義？
也許是感受到了我的心酸，夜裏他並沒有與我行敦倫之事，而是借口有公務要忙，起身去了書房。
很多時候，他都是這樣淺顯的“體貼”，一旦發覺我的情緒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去照顧，他便不再費心，由我慢慢去消化。
也不知他對張開地和阿爹阿娘說了什麽，子嗣的事他們很少再提，我又微微回暖，他並沒有對我放任不顧，是不是說明他還是有些許在意我的？
自司寇府中的細作被處理，四公子韓宇和九公子韓非的王位之爭正式拉開帷幕。
朝中的事我不太清楚，但我知道張良是站在九公子這邊的，朝中的人大多站四公子這邊，很多時候就要靠張良拉攏人心，因此張良的應酬也多了起來，回來的時間更晚了。
某日宮宴上，我見張良與奉常大人站在一處相談甚歡，耳邊是奉常大人從前保持中立和韓非常出入紫蘭軒的消息，猛然間有些火苗在我腦海裏竄動。
又見長楓與奉常大人言笑晏晏，心裏嘆了一口氣，無論如何，長楓現在過得很幸福。
這樣安逸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很久，到了下半年，新鄭城中開始人心惶惶，韓非被韓王送往秦國，不久後死於秦國獄中，昭示著他與四公子戰爭的徹底失敗。
張良也頹廢了好一陣子，他苦心經營多年還是無法成全心中所念。
苦難並沒有給予他喪氣的資格，隨著韓非的死亡，秦軍一路攻城略地，新鄭戰火連天，張開地打算將張良和我送出城去，還未來得及收拾，新鄭已經開始淪陷。
“長薇，我們走。”
向張開地做了最後的告別，張良毅然決然離開。
此敗已難以避免，沒有人能拯救，張開地身為韓國相國，與社稷共存亡是他的氣節——張良無法阻止。
張良拉著我頭也不回往外走，我掙開張良的手，“夫君，我要帶阿娘和長楓一起走。”
張良白著臉，氣息難得有了起伏，“你現在回去，非但救不了她們，自己也可能會死。”
“可我必須回去找她們。”這是我第一次不聽張良的話。
我沒敢問他陪不陪我去，也不願讓他陪我去涉險，我沖入慌亂的人群中，身後沒有張良叫我的聲音。
阿爹早已死於與秦軍的對戰中，阿娘被長楓接了過去，我趕到奉常府，長廊滿是鮮血，屍體橫七豎八，我忍住不適，一路搜索，看到了阿娘和奉常大人的屍體。長楓個頭小，夾在兩人之間，他們臨死前還在死死保護著她。
我顫著手去探氣息，幸好，長楓還活著。
我沒有時間悲傷哭泣，趕忙弄醒長楓，她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，似乎根本分不清誰是誰。
我無暇去問，扶著她逃跑。人/流太多，所有人都慌不擇路，我和長楓跟在人群裏，一股大力襲來，我和長楓被沖開。
我踉蹌著倒在地上，等我爬起來時，長楓已經不見了蹤影。
我失魂落魄跟著人群走到城外，一只手伸過來，灼熱的溫度讓我回了神。
我看見張良那張熟悉的臉，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出來。
我該慶幸不是嗎？他至少還在城外等我。
天地悠悠，我只有他，他只有我了。
落日懸於西邊，我跟著張良走到高處，遠處的新鄭被烽火包圍，再也不見昔日繁華痕跡。
他就這麽一動不動站在那兒，淚水無聲滑落，模糊的視線凝在相國府的位置。
飛舞的火花，纏繞著張家人的魂魄，緩緩彌散在空氣中。
我明白他心中的酸楚，他花費多年心力幫助韓非，想要拯救這個千瘡百孔的韓國，卻終究一敗塗地。
殘陽一點點下沈，張良的眼睛越發深沈，擰成一股不可動搖的堅定。
4.
國破家亡，韓國貴族被斬殺殆盡，昔日相國之孫如今只剩下滿腹仇怨。
張良聯合他人準備在博浪沙行刺秦王嬴政，我心裏面總有些不安，但我不能阻止他。臨行前他將我送到沂水，讓我在那等他。
我的不安沒有錯，不久後我便在沂水的街頭看到了通緝他的告示。
他來找我時身上帶著傷，意氣閑散閉著眼由我給他包紮。
“其他人呢？”
“死了。”
我有些驚異地擡眼，只見燭光下他清俊的臉龐淡漠如水。
張良也略感博浪沙刺秦一事過於沖動，於是同我暫時在沂水住了下來，暗暗召集其他反秦勢力，部署著下一步戰局。
這反而是我最接近他的一段時間，雖然他很多時候都沈浸在自己的思考中，並不理會我，但這樣靜靜陪在他身邊我已知足。
我常去打聽長楓的下落，可無論我怎麽尋找，都沒有長楓半點消息。
在這兒的圯橋頭，張良遇到了一個老人，送給了他一本名叫《素書》的兵書，張良大喜過望。
我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如此明顯的高興，他還拉著我的手，絮絮叨叨，“長薇，你知道他是誰嗎？你知道他對良說了什麽嗎？祖父和韓兄沒做成的事，良一定會做成。”
我心裏也為他高興，但他一下子又冷靜下來，松開了我的手，我的喜悅猝不及防僵在臉上。
張良開始日夜潛心研讀《素書》，很長一段時間過去，陳勝、吳廣在大澤鄉揭竿而起，張良說時機已到，隨即帶我離開了沂水，路上遇到一個叫劉季的男人。
張良眼中閃耀著別樣的光，仿佛看到了獵物一般，那是我從未看過的神情。只是短短一息，他恢覆如常。
我當時唯一的念頭是，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利用對象。
這一刻，我已明白所有的平靜將打破，張良骨子裏的陰冷算計再次出現，我有些畏懼，有些想逃，但我終究舍不得他。
張良深受劉季器重，劉季事事找他相詢，我見他面的時間更是少之又少，一回來也是在處理公務。我也不願打擾他，主動提及不再跟他前行。
他從竹簡中擡起頭來，唇角微抿，眼神平淡，“嗯，良無暇顧及長薇，實在抱歉。”
我亦是懶得再計較什麽，心中對他時不時不願假裝的冷也著實疲倦。
張良為我安置了一處地方，派了兩個人保護我，如今兵荒馬亂，我沒拒絕，再加上我想要找長楓的下落，多兩個人也是好的。
張良有時會來探我，與我例行公事般說些私話，或者與我親近些。
骨節分明的手指劃過我平坦的肚子，張良的氣息落在我頸後，酸酸麻麻的。
我有些難耐地咬住他的臂膀，聽到他驀然輕笑一聲，“長薇，我們很快就會有個孩子。”
我乍然被打動，松開了牙齒，沿著他的身體輕吮而上，欲吻向他的眼睛。
他避開了，我望進他的瞳色，深沈得很，我心一沈，再無心思與他親熱。
他欺了上來，輕聲問：長薇不願嗎？”
我把頭埋進被子裏，沒說話。
他到底把我，把孩子當成什麽了？
張良隔天就回軍營去了，同時，跟著我的其中一個人帶回了長楓的消息。
我準備到垓下去，到了那兒，我才知道項羽的各路兵馬也在垓下會集，我隱隱約約覺得太過巧合，支開隨行的兩人，獨自一人去找長楓。
如我所料，沒過一天，就有人將我重重包圍，把我綁到了烏江之畔。
我在鴻門之宴上見過項羽，他對我也還有印象。
“你說張良會不會為你獨自一人赴險？”
我心裏敞亮，“他會來的。”
既然用長楓下落的假消息引我前來垓下，讓猶如困獸之鬥的項羽冒險跟著我來，他一定會出現的。
他是如此在意我，他在世人眼中是如此在意我這個妻子。年少情深，生死與共，連鴻門宴上都帶著我寸步不離，又怎會置我於不顧？
這樣的諷刺到了他真正出現在項羽營帳中才變成徹骨的寒意，我失神凝望了他片刻，眼中才慢慢凝聚起了破裂的光。
早在鴻門之時，我便該明白，我亦是他隨時隨地可利用的對象。那樣危險的地方，他帶我前去只是迷惑項羽的假象，讓項羽放下戒心，好讓劉季脫身。
我此番孤註一擲，讓自己被抓，不就是想證明這點嗎？
張良溫情地撫著我的頭發，與項羽談著交易。那一刻，我竟然可憐起綁架我的這人來，他與我同樣的傻，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張良的謊言。
劉季對張良言聽計從，項羽以為控制了我就等於控制了張良，就能反敗為勝，這一切只是張良要將他完全毀滅的假象而已。
漢軍兵圍垓下，四面傳來陣陣楚歌，被綁架多日，盡管項羽並沒有虐待我，我的身體還是感到十分不舒服。
就在項羽看破張良假意為他做事的假象之前，張良暗中派人將我救了出去，並安置在他身邊。
我整整病了兩個月，錯過了項羽烏江自刎，劉季即位的大事。這是事都是旁人告訴我的，我怏怏聽著，心靈反倒十分自在，只等著我的病快點好。
有人在我跟前說，“陛下論功行賞，張良大人功勞大著呢，夫人今後就要享福了。”
我笑了笑，並不在意這些恭維之詞。
我無法再騙自己，我在他心中與其他人別無二致。他本性不會愛人，一切溫柔假象只是學習尋常人的皮毛罷了，只是他學習能力太強，又隱藏得太好，以至於我一再認為自己於他而言還有些許特別，才呆在他身邊這麽多年。他當年選擇娶我，無非是看中了我的家世可利用之處，亦或是想借由我讓他看起來像個正常人。
自始至終，他都只有一個目標，這個目標不斷完善。而他所做的一切都不過圍繞著這個不斷完善的目標進行，娶我是，改變長楓的姻緣是，置我於險境也是。這單純而又無心的人，連我都不知該如何看待他。
他前段日子對我說要與我有個孩子，是愧疚彌補或是到了該有個孩子成全他人生計劃的時候，這些已不打緊，我躺在病榻上，安靜地繡著白鷺。
他端著藥與蜜棗過來，語氣溫和，“長薇，喝藥了。”
我從繡架上仰起頭，對他平靜一笑。
5.
日積月累的冷漠隔閡，終究成為不可逾越的鴻溝。
當初有勸長楓斷腕之意，今日亦有斷腕之心。
病一好，我將和離書放到張良書案上，歲月並未在此人身上添上多少痕跡，連眼角的細紋都幾乎看不清，微微上翹的鳳眼深且沈，透著一股溫柔的疏離。
我始終無法走進他的心，我花了十多年才明白這個道理。
從前，我仍願意去猜，而此時，一旦決定放棄後，發現猜測並無意思。
張良乍然楞了一下，沒有第一時間拿過去看。
“是良疏忽長薇了，長薇大病初愈，若是覺得煩悶，良立刻向陛下請休陪長薇出去散散心。”
他總是能冠冕堂皇說出這些話，其實細想，他在某些方面與其他人的夫君相比好上太多，即便在逃難之時，也不需要我操心什麽，他能將身邊的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——包括我——他安排著我成全他的人生。
我被他經意不經意的安排迷惑了這麽多年，只要我願意，假象就能一直存在，當我的留侯夫人，繼續享受著留侯大人的“體貼愛護”。
我不願意，身為一個夫君，他可以漠視妻子的感受，利用她的感情，利用她的親人，將她置於險地，他就不值得我有絲毫掛念。
我主動將和離書攤開，一字一字照上面讀出。
——夫婦因緣，休戚與共。此心難共，各分西東。一別兩寬，勿念勿念。
“你我所求不同，終是殊途，盼夫君應允，免得他日各生憎恨。”
張良闔上雙眼，“長薇既有此決斷，想來心意已決。”
睜開眼睛之時提筆在和離書上落下他的名字。
往後和離之事由他去打點，過了幾日，我收拾好行囊，將日常積攢下來的首飾財物用箱子裝好。張良從不吝嗇於錢財，將劉季賞賜的東西分了大半給我，我沒要。
“這並不屬於我，子房，這是你應得的。”
他多年為劉季殫精竭慮，劉季即位，天下太平，那是他的榮耀。如張開地所願，他成了大匠者。
“長薇以後打算如何？”
“我先去找長楓，我相信她一定在某處等著我。世道不易，卻也並未無路可走。”
張良深深凝視著我，眼中比往日的淡漠多了一絲說不清的情愫，“保重。”
我向他行了一禮，“留侯大人也保重。”
那是我們最後一面，半年後，張良捎來長楓的消息，我依照上面的地點找到了長楓。奉常府被秦軍攻陷，眼睜睜看著阿娘和夫君死在自己面前，長楓生了一場大病，記憶有些模糊，幸虧有好心人收留了她。
我也在長楓所在之地落腳，陪著長楓慢慢恢覆記憶。
遠方不斷有故人的消息傳來，留侯張良娶了新的夫人，有了兩個兒子。
我淡然一笑，撥了撥檐下的風鈴。
前塵舊事，俱如雲煙。如今的我，比作為張良的妻子更加自由、快活。
（全文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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彩蛋：
馬車緩緩在長安的街道上行駛，輕薄的帷簾只遮住行人的探尋，遮不住張良往外的視線。
這天氣越發冷了，他握著手爐，看向繁華的長安街道。
一個女子撞進了眼睛裏，他為何會註意到這個女子？他想，大概是她的眼睛溫柔堅定得像長薇。
長薇，他默念著這個名字，想不到這麽久了，他還記得她的樣子。
說起來，自己身邊的人來了又去，她是陪伴自己人生最久的一個女人。
人總該有些記憶深刻的人，若是他人問起，他應當像大多數人那般緬懷，免得旁人說他無心。學習偽裝了這麽多年，他已能熟識地掌握作為常人的回應。
他輕聲吩咐，“去打聽一下，此女子是否婚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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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一大早醒來，張良已經不在身邊，我若有所失地撫摸著他早已涼透的床鋪，心裏邊不是滋味。
他總是這樣，似乎從來不願在床上多留片刻，讓我纏他，於是每日都在我醒來之前就不見了，或是我比他提前一些，他也總有理由早早離開房間。
相國府的侍女伺候我洗漱，我順道問了張良的去向。
“公子出去了。”
他常出去，往往一去就是一整天，尤其這兩年做了內史更為頻繁。我也習慣了，不再追問，即便再問下去，她們也回答不出來。
跟往常一樣，我晨昏定省給張開地行禮。
“良兒這孩子又出去了？長薇，辛苦你了。”
張開地老生常談地開解我，我沒有多餘想法地搖搖頭，“是長薇讓祖父操心了，該是長薇不是。夫君有正事要做，長薇幫不上忙，不敢言及辛苦。”
張開地開心地一捋胡須。
想一想，我嫁入張家已有三年。我們二人是自小訂的親事，少時見過幾面，到了及笄，不出意外地，張家前來納彩，提及我們二人的婚約。
張良大我兩歲，張家納彩之日他也來了。妹妹長楓扯著我去前廳，偷偷隔著屏風看他。少年身材頎長，挺立時如松柏玉石，卓然一股風度。即便抱著納彩的雁，行止之間也不輸於在場任何一個人。
我看得心喜，正巧他往我方向瞧了一眼，頓時羞澀地低下頭來，拉著長楓趕緊跑了。
“阿姐，你看到沒，他在對你笑，肯定是喜歡上你了。”
長楓向來口無遮攔，我心頭小鹿亂撞，趕忙捂住她的嘴。
納彩之後，我與張良的婚期很快定了下來。直至昏禮之日我二人行禮，我才真正看清他的樣子，唇略薄，家中老人常說，唇薄之人生性涼薄。一想到這，我頓時有些許不自在，又見燭火之下，他一雙鳳眼望過來，似笑非笑。
“長薇。”
第一次有人叫我的名字叫得如此好聽，那些不好的登時被我拋到九霄雲外。
他摟著我，我羞怯地擡頭看他，迎向他微涼的薄唇。
第二日清晨，我起床已見他洗漱完畢，背對著我，不知道在想著什麽。
這是我唯一一次見他不過於急切離開房間，往後的日子卻都如今日這般。
除去這點，其實張良作為夫君而言，並無可挑剔之處。天冷時會為我添衣，會註意到我是否身體不適，但很多時候，我都覺得他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履行職責一般。他只留意這些外在的，從不問我過得開心與否，或許，這對於他來說並不是很重要。
我也不知他算是待我好還是不好，長楓問我時我也答不出來，以免家人為我擔心，我忖思了片刻，還是應了話，“子房待我很好。”
從娘家回相國府的路上，聽聞司寇府出了事，我心尖一緊，想到了昨晚的事。
他昨夜裏很晚才回來，我躺在被窩裏，猛然被一雙手圈住，黑暗中有人親吻著我的脖子。我乍然一驚，細聽呼吸是他才放松下來。
“夫君。”
我欲起身點燭，又被他一手摁下，“就這樣，別點。”
語氣中似乎有許多煩悶，我聽從他的話，乖乖承受著他的撫弄。
“怎麽了？”
他不答，只是動作更為熱切，我有些承受不住，嗚咽著咬了他肩膀一口。他這才驚醒過來，對我說了聲抱歉，將所有動作緩了下來，安撫著我的身體。
如此想來，他說不定是因為司寇府的事煩心，當下命人調轉馬車方向，朝司寇府去。
韓非就在門口吩咐著什麽，禁衛軍擡著一具屍體經過馬車，我看了一眼，也顧不得舉止是否得體，從馬車上跳下去。
韓非楞了一下，笑道：“不愧是顧將軍的長女，虎父無犬女。”
“九公子過譽了。”我家世代為武將，我和妹妹雖如新鄭所有大家閨秀般撫琴弄墨，但父親還是依照家中舊例教我們些拳腳功夫。
“子房在裏面。”自是一葉知秋曉得我是來找張良的，韓非不等我開口，便為我指了明路。
青衣如春天新芽，張良洗著手，染紅的液體從手心手背滑落到木盆裏。
我緊張兮兮，“夫君。”
略是詫異我會到來，壓下眼底的異樣，張良擦幹凈手，笑了笑，“長薇怎麽來了？”
見他無事，我放下心來，向他行了個禮，“長薇擔心夫君。”
張良慣常淡淡一笑，沒有多餘情緒，“不過是處理了個潛藏在韓兄府中四公子的細作，長薇不必擔憂。”
我下意識看向他的手，他雙手洗得很幹凈，指節分明，骨肉勻稱。
其中細節若是我問，他恐怕礙於情面會多說幾句，但我不願惹他不快，也不再多說，向韓非告別回家。
張良比往日回來得早些，我打算向張開地進禮，聽到張良在他房中輕微的聲音。
“代大匠斫者，希有不傷其手矣。如今看來，良非代大匠者。”
張開地輕嘆，“良兒不如為大匠者。”
張良半晌沒說話，我順勢輕叩房門，告知他們我來了。
2.
長楓過來看我，瞧見張良又不在，不由替我埋怨，“內史這官這麽忙嗎？每次來都不在。”
我心裏亦是落寞，又不想妹妹看出來，戳了她額頭一下，“子房可不像你，成日游手好閑。”
長楓是個沒心思的，不一會兒便被我拐跑了話題，不說張良的事了。她明年便要及笄出嫁，家裏為她選好了人家，兩邊見過幾次，倒也還談得來。
晚上張良回屋與我溫存，我隨口與他提了一嘴。
張良沈吟片刻，“可是宗正徐大人的長子？”
我窩在他懷裏，“正是。”
張良撫了撫我的發梢，難得摟著我睡了。
沒過幾天，阿爹派人請我和張良回家一趟。家裏鬧翻了天，長楓吵著要解除婚約。宗正徐大人的長子屢次被人發現流連紫蘭軒這種風月之地，還不巧地被長楓撞見了。
長楓自來是家裏受寵的，哪裏受得了這種侮辱，連連喊著“這樁婚事不作數了”。
阿爹阿娘勸不成，心裏估摸著也不大想勸，便叫了我和張良來，商量著解決法子。
“退便退了。”我怕其中有誤會，臨來之前托張良派人調查過此事，張良的人回稟傳言屬實。
我抱著長楓安慰，“這樣的人要他作甚，妹妹不受這樣的委屈。”
長楓從小跟著我，她傷心，我比她還難過。
長楓聞言眼淚憋不住了，哭了好一會兒才停息。
阿爹望向張良，“子房，你的意思呢？”
張良緩了緩，“長薇之意便是良之意。”
阿爹阿娘深感安慰，為我嫁了個善解人意的好夫君。
我一時也是喜上心頭，但就在他低眉垂首間，預感事情似乎並沒有那麽簡單。
張良說了退婚的事交由他去辦，阿爹阿娘歷來信任他，便不再過問。
徐大人長子尋花問柳一事在新鄭鬧得沸沸揚揚，連韓王都問及，這讓徐大人幾乎下不來臺。如此一來，長楓名正言順退了婚事，宗□□也不敢多說什麽。
張良提議長楓最近少出門，以免旁人亂嚼舌根。以前出席宮中宴會，紅蓮公主都會讓我帶上長楓，這段時間也沒提過。
後來我才知道，紅蓮公主是直接偷溜出宮找長楓出外游玩了。她是公主，要帶長楓出去，阿爹阿娘不好說什麽。
過了年，新鄭基本沒人提及這事，張良提議再給長楓尋一門親事。
正覓著人選，奉常大人帶了大雁來下聘。
長楓絞著手，難得扭扭捏捏，隔著屏風欲看不看。
我心中頓時豁亮，打趣她，“何時見過奉常大人？”
“紅蓮讓我陪她出去玩，我掉進水裏，是奉常大人救了我。”
長楓落水的事我完全不知道，阿爹阿娘似乎也不知，我隱約覺得有些蹊蹺，又沒有辦法證實。
有了救命之恩，同樣身為朝中之人，阿爹對奉常大人的風評還算是滿意，這樁婚事很快定了下來，六禮行完，長楓嫁給了她心儀之人。
3.
家中就我和長楓兩個姐妹，長楓也出嫁了，我怕阿爹阿娘寂寞，時常回府裏探望。
我嫁給張良多年無所出，張開地那邊偶爾念叨過兩次，阿娘也常念叨，回去後，一時忍不住，在屋裏悄悄抹了淚。
張良回來，我一時未能抹去淚痕。
“何事引長薇難過？”
見遮掩不過去，我便將事情說了，張良沈默了片刻，不鹹不淡掃了我一眼，“長薇想要孩子嗎？”
忽然間，我心窩有些冷，他怎能，如此不在意這種事情？仿佛我是一件物品，他問我想不想只是為了讓這件物品更好使些。
這一刻，我想，如果我說我想要，他會給我一個孩子堵住悠悠之口，他對那個孩子也會如同對待我這一般，不帶感情傀儡般地疼愛——可我知道，這並不是他想要的。
心中五味雜陳，我搖了搖頭，如果孩子的父親也並不真心想要他，他來到這個世上還有什麽意義？
也許是感受到了我的心酸，夜裏他並沒有與我行敦倫之事，而是借口有公務要忙，起身去了書房。
很多時候，他都是這樣淺顯的“體貼”，一旦發覺我的情緒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去照顧，他便不再費心，由我慢慢去消化。
也不知他對張開地和阿爹阿娘說了什麽，子嗣的事他們很少再提，我又微微回暖，他並沒有對我放任不顧，是不是說明他還是有些許在意我的？
自司寇府中的細作被處理，四公子韓宇和九公子韓非的王位之爭正式拉開帷幕。
朝中的事我不太清楚，但我知道張良是站在九公子這邊的，朝中的人大多站四公子這邊，很多時候就要靠張良拉攏人心，因此張良的應酬也多了起來，回來的時間更晚了。
某日宮宴上，我見張良與奉常大人站在一處相談甚歡，耳邊是奉常大人從前保持中立和韓非常出入紫蘭軒的消息，猛然間有些火苗在我腦海裏竄動。
又見長楓與奉常大人言笑晏晏，心裏嘆了一口氣，無論如何，長楓現在過得很幸福。
這樣安逸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很久，到了下半年，新鄭城中開始人心惶惶，韓非被韓王送往秦國，不久後死於秦國獄中，昭示著他與四公子戰爭的徹底失敗。
張良也頹廢了好一陣子，他苦心經營多年還是無法成全心中所念。
苦難並沒有給予他喪氣的資格，隨著韓非的死亡，秦軍一路攻城略地，新鄭戰火連天，張開地打算將張良和我送出城去，還未來得及收拾，新鄭已經開始淪陷。
“長薇，我們走。”
向張開地做了最後的告別，張良毅然決然離開。
此敗已難以避免，沒有人能拯救，張開地身為韓國相國，與社稷共存亡是他的氣節——張良無法阻止。
張良拉著我頭也不回往外走，我掙開張良的手，“夫君，我要帶阿娘和長楓一起走。”
張良白著臉，氣息難得有了起伏，“你現在回去，非但救不了她們，自己也可能會死。”
“可我必須回去找她們。”這是我第一次不聽張良的話。
我沒敢問他陪不陪我去，也不願讓他陪我去涉險，我沖入慌亂的人群中，身後沒有張良叫我的聲音。
阿爹早已死於與秦軍的對戰中，阿娘被長楓接了過去，我趕到奉常府，長廊滿是鮮血，屍體橫七豎八，我忍住不適，一路搜索，看到了阿娘和奉常大人的屍體。長楓個頭小，夾在兩人之間，他們臨死前還在死死保護著她。
我顫著手去探氣息，幸好，長楓還活著。
我沒有時間悲傷哭泣，趕忙弄醒長楓，她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，似乎根本分不清誰是誰。
我無暇去問，扶著她逃跑。人/流太多，所有人都慌不擇路，我和長楓跟在人群裏，一股大力襲來，我和長楓被沖開。
我踉蹌著倒在地上，等我爬起來時，長楓已經不見了蹤影。
我失魂落魄跟著人群走到城外，一只手伸過來，灼熱的溫度讓我回了神。
我看見張良那張熟悉的臉，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出來。
我該慶幸不是嗎？他至少還在城外等我。
天地悠悠，我只有他，他只有我了。
落日懸於西邊，我跟著張良走到高處，遠處的新鄭被烽火包圍，再也不見昔日繁華痕跡。
他就這麽一動不動站在那兒，淚水無聲滑落，模糊的視線凝在相國府的位置。
飛舞的火花，纏繞著張家人的魂魄，緩緩彌散在空氣中。
我明白他心中的酸楚，他花費多年心力幫助韓非，想要拯救這個千瘡百孔的韓國，卻終究一敗塗地。
殘陽一點點下沈，張良的眼睛越發深沈，擰成一股不可動搖的堅定。
4.
國破家亡，韓國貴族被斬殺殆盡，昔日相國之孫如今只剩下滿腹仇怨。
張良聯合他人準備在博浪沙行刺秦王嬴政，我心裏面總有些不安，但我不能阻止他。臨行前他將我送到沂水，讓我在那等他。
我的不安沒有錯，不久後我便在沂水的街頭看到了通緝他的告示。
他來找我時身上帶著傷，意氣閑散閉著眼由我給他包紮。
“其他人呢？”
“死了。”
我有些驚異地擡眼，只見燭光下他清俊的臉龐淡漠如水。
張良也略感博浪沙刺秦一事過於沖動，於是同我暫時在沂水住了下來，暗暗召集其他反秦勢力，部署著下一步戰局。
這反而是我最接近他的一段時間，雖然他很多時候都沈浸在自己的思考中，並不理會我，但這樣靜靜陪在他身邊我已知足。
我常去打聽長楓的下落，可無論我怎麽尋找，都沒有長楓半點消息。
在這兒的圯橋頭，張良遇到了一個老人，送給了他一本名叫《素書》的兵書，張良大喜過望。
我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如此明顯的高興，他還拉著我的手，絮絮叨叨，“長薇，你知道他是誰嗎？你知道他對良說了什麽嗎？祖父和韓兄沒做成的事，良一定會做成。”
我心裏也為他高興，但他一下子又冷靜下來，松開了我的手，我的喜悅猝不及防僵在臉上。
張良開始日夜潛心研讀《素書》，很長一段時間過去，陳勝、吳廣在大澤鄉揭竿而起，張良說時機已到，隨即帶我離開了沂水，路上遇到一個叫劉季的男人。
張良眼中閃耀著別樣的光，仿佛看到了獵物一般，那是我從未看過的神情。只是短短一息，他恢覆如常。
我當時唯一的念頭是，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利用對象。
這一刻，我已明白所有的平靜將打破，張良骨子裏的陰冷算計再次出現，我有些畏懼，有些想逃，但我終究舍不得他。
張良深受劉季器重，劉季事事找他相詢，我見他面的時間更是少之又少，一回來也是在處理公務。我也不願打擾他，主動提及不再跟他前行。
他從竹簡中擡起頭來，唇角微抿，眼神平淡，“嗯，良無暇顧及長薇，實在抱歉。”
我亦是懶得再計較什麽，心中對他時不時不願假裝的冷也著實疲倦。
張良為我安置了一處地方，派了兩個人保護我，如今兵荒馬亂，我沒拒絕，再加上我想要找長楓的下落，多兩個人也是好的。
張良有時會來探我，與我例行公事般說些私話，或者與我親近些。
骨節分明的手指劃過我平坦的肚子，張良的氣息落在我頸後，酸酸麻麻的。
我有些難耐地咬住他的臂膀，聽到他驀然輕笑一聲，“長薇，我們很快就會有個孩子。”
我乍然被打動，松開了牙齒，沿著他的身體輕吮而上，欲吻向他的眼睛。
他避開了，我望進他的瞳色，深沈得很，我心一沈，再無心思與他親熱。
他欺了上來，輕聲問：長薇不願嗎？”
我把頭埋進被子裏，沒說話。
他到底把我，把孩子當成什麽了？
張良隔天就回軍營去了，同時，跟著我的其中一個人帶回了長楓的消息。
我準備到垓下去，到了那兒，我才知道項羽的各路兵馬也在垓下會集，我隱隱約約覺得太過巧合，支開隨行的兩人，獨自一人去找長楓。
如我所料，沒過一天，就有人將我重重包圍，把我綁到了烏江之畔。
我在鴻門之宴上見過項羽，他對我也還有印象。
“你說張良會不會為你獨自一人赴險？”
我心裏敞亮，“他會來的。”
既然用長楓下落的假消息引我前來垓下，讓猶如困獸之鬥的項羽冒險跟著我來，他一定會出現的。
他是如此在意我，他在世人眼中是如此在意我這個妻子。年少情深，生死與共，連鴻門宴上都帶著我寸步不離，又怎會置我於不顧？
這樣的諷刺到了他真正出現在項羽營帳中才變成徹骨的寒意，我失神凝望了他片刻，眼中才慢慢凝聚起了破裂的光。
早在鴻門之時，我便該明白，我亦是他隨時隨地可利用的對象。那樣危險的地方，他帶我前去只是迷惑項羽的假象，讓項羽放下戒心，好讓劉季脫身。
我此番孤註一擲，讓自己被抓，不就是想證明這點嗎？
張良溫情地撫著我的頭發，與項羽談著交易。那一刻，我竟然可憐起綁架我的這人來，他與我同樣的傻，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張良的謊言。
劉季對張良言聽計從，項羽以為控制了我就等於控制了張良，就能反敗為勝，這一切只是張良要將他完全毀滅的假象而已。
漢軍兵圍垓下，四面傳來陣陣楚歌，被綁架多日，盡管項羽並沒有虐待我，我的身體還是感到十分不舒服。
就在項羽看破張良假意為他做事的假象之前，張良暗中派人將我救了出去，並安置在他身邊。
我整整病了兩個月，錯過了項羽烏江自刎，劉季即位的大事。這是事都是旁人告訴我的，我怏怏聽著，心靈反倒十分自在，只等著我的病快點好。
有人在我跟前說，“陛下論功行賞，張良大人功勞大著呢，夫人今後就要享福了。”
我笑了笑，並不在意這些恭維之詞。
我無法再騙自己，我在他心中與其他人別無二致。他本性不會愛人，一切溫柔假象只是學習尋常人的皮毛罷了，只是他學習能力太強，又隱藏得太好，以至於我一再認為自己於他而言還有些許特別，才呆在他身邊這麽多年。他當年選擇娶我，無非是看中了我的家世可利用之處，亦或是想借由我讓他看起來像個正常人。
自始至終，他都只有一個目標，這個目標不斷完善。而他所做的一切都不過圍繞著這個不斷完善的目標進行，娶我是，改變長楓的姻緣是，置我於險境也是。這單純而又無心的人，連我都不知該如何看待他。
他前段日子對我說要與我有個孩子，是愧疚彌補或是到了該有個孩子成全他人生計劃的時候，這些已不打緊，我躺在病榻上，安靜地繡著白鷺。
他端著藥與蜜棗過來，語氣溫和，“長薇，喝藥了。”
我從繡架上仰起頭，對他平靜一笑。
5.
日積月累的冷漠隔閡，終究成為不可逾越的鴻溝。
當初有勸長楓斷腕之意，今日亦有斷腕之心。
病一好，我將和離書放到張良書案上，歲月並未在此人身上添上多少痕跡，連眼角的細紋都幾乎看不清，微微上翹的鳳眼深且沈，透著一股溫柔的疏離。
我始終無法走進他的心，我花了十多年才明白這個道理。
從前，我仍願意去猜，而此時，一旦決定放棄後，發現猜測並無意思。
張良乍然楞了一下，沒有第一時間拿過去看。
“是良疏忽長薇了，長薇大病初愈，若是覺得煩悶，良立刻向陛下請休陪長薇出去散散心。”
他總是能冠冕堂皇說出這些話，其實細想，他在某些方面與其他人的夫君相比好上太多，即便在逃難之時，也不需要我操心什麽，他能將身邊的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——包括我——他安排著我成全他的人生。
我被他經意不經意的安排迷惑了這麽多年，只要我願意，假象就能一直存在，當我的留侯夫人，繼續享受著留侯大人的“體貼愛護”。
我不願意，身為一個夫君，他可以漠視妻子的感受，利用她的感情，利用她的親人，將她置於險地，他就不值得我有絲毫掛念。
我主動將和離書攤開，一字一字照上面讀出。
——夫婦因緣，休戚與共。此心難共，各分西東。一別兩寬，勿念勿念。
“你我所求不同，終是殊途，盼夫君應允，免得他日各生憎恨。”
張良闔上雙眼，“長薇既有此決斷，想來心意已決。”
睜開眼睛之時提筆在和離書上落下他的名字。
往後和離之事由他去打點，過了幾日，我收拾好行囊，將日常積攢下來的首飾財物用箱子裝好。張良從不吝嗇於錢財，將劉季賞賜的東西分了大半給我，我沒要。
“這並不屬於我，子房，這是你應得的。”
他多年為劉季殫精竭慮，劉季即位，天下太平，那是他的榮耀。如張開地所願，他成了大匠者。
“長薇以後打算如何？”
“我先去找長楓，我相信她一定在某處等著我。世道不易，卻也並未無路可走。”
張良深深凝視著我，眼中比往日的淡漠多了一絲說不清的情愫，“保重。”
我向他行了一禮，“留侯大人也保重。”
那是我們最後一面，半年後，張良捎來長楓的消息，我依照上面的地點找到了長楓。奉常府被秦軍攻陷，眼睜睜看著阿娘和夫君死在自己面前，長楓生了一場大病，記憶有些模糊，幸虧有好心人收留了她。
我也在長楓所在之地落腳，陪著長楓慢慢恢覆記憶。
遠方不斷有故人的消息傳來，留侯張良娶了新的夫人，有了兩個兒子。
我淡然一笑，撥了撥檐下的風鈴。
前塵舊事，俱如雲煙。如今的我，比作為張良的妻子更加自由、快活。
（全文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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彩蛋：
馬車緩緩在長安的街道上行駛，輕薄的帷簾只遮住行人的探尋，遮不住張良往外的視線。
這天氣越發冷了，他握著手爐，看向繁華的長安街道。
一個女子撞進了眼睛裏，他為何會註意到這個女子？他想，大概是她的眼睛溫柔堅定得像長薇。
長薇，他默念著這個名字，想不到這麽久了，他還記得她的樣子。
說起來，自己身邊的人來了又去，她是陪伴自己人生最久的一個女人。
人總該有些記憶深刻的人，若是他人問起，他應當像大多數人那般緬懷，免得旁人說他無心。學習偽裝了這麽多年，他已能熟識地掌握作為常人的回應。
他輕聲吩咐，“去打聽一下，此女子是否婚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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